英国艺术家丹尼尔•克鲁斯-丘博(Daniel Crews-Chubb)在上海龙美术馆开幕的个展被命名为《不朽》(Immortals),在尚未了解到此标题其实是取自他的一个创作系列之前,当下最直接的反应是:好一个有野心的命名。
论展览资历,丹尼尔•克鲁斯-丘博尚谈不上是一位可与“不朽”之名共枕眠的艺术家,但毕竟已出道十余年,也不能说是艺坛新人。可在当下的艺术圈里,多少艺术家们在“小荷才露尖尖角”时手中油彩未干的作品就被藏家预定,冲上二级又历经市场潮退的他们过早地体验到了名利场的沉浮,因此,不算早但也并不晚地迎来事业上升期的克鲁斯-丘博对于怎样的艺术才配得上“不朽”之名的看法令我好奇。
提及“不朽”,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文学大师米兰•昆德拉的同名旷世之作,在作品中他提出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到达“不朽“——艺术家和政客。不过他还同时提出,经营不朽是徒劳的,因为“你以什么样的形象被人记住,完全由不得你。死亡和不朽是难舍难分的一对儿,只有当你死了,别人才更能大大方方地经营你的不朽。”也正因此,书中写到德国诗人和小他36岁的情人贝蒂娜的风流韵事,年迈的歌德在得知后来与他反目成仇的贝蒂娜在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歌德的书时,他嗅到了威胁。
艺术家们因其特殊的创造力,有精神层面的产物比肉身更加久存于世的幸运。克鲁斯-丘博展览中“不朽”(Immortals, 2022-2024)这个系列探讨艺术可以超越肉身限制,接近永恒的概念。他以当代的视角与艺术形式去重新诠释了许多著名的历史图像和叙事。可“不朽”与否恰恰由不得艺术家,甚至当油彩风干后,作品的故事和命运都完全不被他们自己所诉说。如果一位艺术家事业早期的故事就被以“市场奇迹”来形容,那TA的职业会是危险的,因为TA很可能会从那个幸运儿变成“市场泡沫”的受害者。克鲁斯-丘博如此这般幸运,他的艺术生涯经历了一番沉淀和积累后才大放光彩,而他做对几点中的一点就是主动为自己争取机会。
毕业于千禧年代末期的克鲁斯-丘博在彼时观念和装置艺术在英国艺术界更为盛行的年代曾经历一番失落,连导师都对他说:“你的理念很好,只可惜是绘画。”
毕业之后他在伦敦Mayfair的VIGO画廊做展览,可作品的销售并不理想,但好在展览却让他与大画廊云集的Mayfair地段的艺术内行人士们建立起了联系。后来某位画廊主有兴趣买他的作品,他则建议与其收藏作品不如合作展览。画廊随后将他的作品带到了当年的巴塞尔迈阿密海滩展会,自此,克鲁斯-丘博的职业故事开始有了转折。
若一位艺术家能踩上“时运”,或许是因为TA血液里的营销技能和艺术才华同等出色,懂得去画当下市场所喜爱的作品,明白在需要时迎合趋势;或许是因为真的占据了天时地利,顺水推舟;亦或许是TA在机缘巧合之上的确挖掘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内核。
当下的克鲁斯-丘博占上了天时,也在其作品中探索一些能够跨越时间、地理界限的“永恒” 内涵。他从历史、古文明中所汲取的绘画题材和具象转向抽象的艺术表达恰恰是当下市场最喜欢的类别。克鲁斯-丘博的绘画从寺庙雕塑、古代壁画和神话中对于神灵的描摹中提取出了许多灵感,艺术史上的重要人物Willem de Kooning和依于自我、无拘束表达的原生艺术(Art Brut),以及Thomas Houseago的雕塑都对他产生过影响深刻。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现在的才情爆发算是经历时间打磨和沉淀的“厚积薄发”,他曾在某次访问中表示早年和妻子去了很多地方旅行,走访金字塔、神庙和各地的博物馆,感受墨西哥的阿兹特克,玛雅和托尔特克文明,再将收集来的许多东西和视觉意象消化表达出来。
“致敬古典和古老文明”已是欧美艺术市场这两年的“流行密码”,但克鲁斯-丘博的创作仍有与一众当下红人不同的地方。一个是在于他不是用画笔而用双手去涂抹颜料,创作的过程即是实验的过程,他尝试不同的材质,将之相互叠加产生出不同的视觉效果——在绘画的表面,炭笔,泼洒的墨水和混涂的颜料综合不同属性的交融并在画布上立体呈现。在色彩的运用上,克鲁斯-丘博的许多画作都有亮色元素,亮粉色、橙色、紫色铺陈在他用茶包和颜料弄脏的画面上,那是当代人工才能造出的颜色,具有极强的时代性,也让他基于历史和艺术史启发的创作呈现出当下的特征。
克鲁斯-丘博说自己是一个困在雕塑家身体里的画家,在他看来雕塑需要更多筹划,“意外”和“机缘巧合”在绘画中更常出现,雕塑则非也,前者也更能够挑战观者的感官。同时,他在创作中还运用了拼贴,艺术家认为拼贴是非常重要的艺术手段,因为通过拼贴他可以实时地将画面进行编辑。于是克鲁斯-丘博的作品就呈现出了具象与抽象、美与丑、新与旧的碰撞。
克鲁斯-丘博认为,只有活过自己的生命期限的作品才可称之为“不朽”。拉开时间的长线来看,其实是少数的藏家才配得上与“不朽”共枕眠,“不朽”的铸就,少不了一时名利场上的赢,也或许要经历失落后的涅槃重生。成就“不朽”可必须讲好市场数据后的好故事,仅跟着拍卖走向学习的藏家可未必有与“不朽”同舞的境界、胆识和命运。此时此刻的克鲁斯-丘博正处在与画廊、媒体共同塑造属于他的艺术家身份下的“不朽”的开端。
在昆德拉的《不朽》中,歌德生命的尾声,Weimer市政厅决定在城里立一座他的雕塑,多年未见的贝蒂娜拜访了歌德,并向他展示了自己画的纪念歌德的广场雕塑草稿,她特意在歌德的头上画了一簇火焰。歌德注视着那簇火焰,眼角流出泪水。我忘了问丹尼尔•克鲁斯-丘博这位深信艺术犹如一代又一代传递着的火炬,总是由前辈照亮后辈的艺术家,在他看来接下来铸成属于自己“不朽”的数十年中,头上的那簇火焰是什么。说不定也是他心中未知的答案。于我而言,在艺术的路途上,对于历经了沧桑亦在不断自我突破的艺术家们来说,那簇火焰是指引迷途的灯塔;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簇火焰则铺开了探索答案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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